书信起首
子卿
足下：
子卿足下：
勤宣令德*
，
您辛勤地宣扬美德，
策名清时*
，
在太平盛世当官，
荣问休畅*
，
美名流传于四方，
幸甚幸甚*
。
真是值得庆幸啊！
远托异国*
，
我流落在远方异国，
昔人所悲，
这是前人所感悲痛的。遥望南方，
望风怀想*
，
怀念故人，
能不依依*
？
怎能不满含深情？
昔者不遗，
以前承蒙您不弃，
远辱还答*
，
从远处赐给我回音，
慰诲勤勤，
殷勤地安慰、教诲，
有逾骨肉，
超过了骨肉之情。
陵虽不敏*
，
我虽然愚钝，
能不慨然*
？
又怎能不感慨万端？
胡地苦寒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
我从投降以来，
身之穷困，
身处艰难困境，
独坐愁苦。
一人独坐，愁闷苦恼。
终日无睹，
整天看不见别的，
但见异类*
。
只见到些异族之人。我戴不惯皮袖套，
韦韝毳幕*
，
住不惯毡幕，
以御风雨；
也只能靠它们来抵御风雨；
羶肉酪浆*
，
吃不惯腥羶的肉，喝不惯乳浆，
以充饥渴。
也只能用它们来充饥解渴。
举目言笑，
眼看四周，
谁与为欢？
有谁能一起谈笑欢乐呢？
胡地玄冰*
，
胡地结着厚厚的坚冰，
边土惨裂，
边塞上的土被冻得裂开，
但闻悲风萧条之声。
只听见悲惨凄凉的风声。
凉秋九月，
深秋九月，
塞外草衰。
塞外草木凋零，
夜不能寐，
夜晚不能入睡，
侧耳远听，
侧耳倾听，
胡笳互动*
，
胡笳声此起彼伏，
牧马悲鸣，
牧马悲哀地嘶叫，
吟啸成群，
乐曲声和嘶鸣声相混，
边声四起。
在边塞的四面响起。
晨坐听之，
清晨坐起来听着这些声音，
不觉泪下。
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水。唉，
嗟乎子卿*
，
子卿，
陵独何心*
，
我难道是铁石心肠，
能不悲哉！
能不悲伤？
与子别后，
同您分别以后，
益复无聊，
更加无聊。
上念老母，
上念老母，
临年被戮*
；
在垂暮之年还被杀戮；
妻子无辜，
妻子、儿女们是无罪的，
并为鲸鲵*
；
也一起惨遭杀害。
身负国恩，
我自己辜负了国家之恩，
为世所悲。
被世人所悲怜。
子归受荣，
您回国后享受荣誉，
我留受辱，
我留此地蒙受羞辱。这是命中注定，
命也如何？
有什么办法？
身出礼义之乡，
我出身于讲究礼义的国家，
而入无知之俗；
却进入对礼义茫然无知的社会。
违弃君亲之恩，
背弃了国君和双亲的恩德，
长为蛮夷之域，
终身居住在蛮夷的区域，
伤已！
真是伤心极了！
令先君之嗣*
，
让先父的后代，
更成戎狄之族*
，
变成了戎狄的族人，
又自悲矣。
自己怎能不感到悲痛。
功大罪小，
我在与匈奴作战中功大罪小，
不蒙明察*
，
却没有受到公正的评价，
孤负陵心区区之意*
。
辜负了我微小的诚意，
每一念至，
每当想到这里，
忽然忘生。
恍惚之中仿佛失去了对生存的留恋。
陵不难刺心以自明*
，
我不难刺心来表白自己，
刎颈以见志，
自刎来显示志向，
顾国家于我已矣*
，
但国家对我已经恩断义绝，
杀身无益，
自杀毫无益处，
适足增羞，
只会增加羞辱。
故每攘臂忍辱*
，
因此常常愤慨地忍受侮辱，
辙复苟活。
就又苟且地活在世上。
左右之人，
周围的人，
见陵如此，
见我这样，
以为不入耳之欢，
用不中听的话来劝告勉励，
来相劝勉。
可是，
异方之乐，
异国的快乐，
只令人悲，
只能令人悲伤，
增忉怛耳*
。
增加忧愁罢了。
嗟乎子卿，
唉，子卿！
人之相知，
人们的相互了解，
贵相知心，
贵在相互知心。
前书仓卒，
前一封信匆忙写成，
未尽所怀，
没有能够充分表达我的心情，
故复略而言之。
所以再作简略叙述。
战事追忆
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
，
从前先帝授予我步兵五千，
出征绝域*
。
出征远方。
五将失道*
，
五员将领迷失道路，
陵独遇战，
我单独与匈奴军遭遇作战，
而裹万里之粮，
携带着供征战万里的粮草，
帅徒步之师；
率领着徒步行军的部队；
出天汉之外*
，
出了国境之外，
入强胡之域；
进入强胡的疆土；
以五千之众，
以五千士兵，
对十万之军；
对付十万敌军；
策疲乏之兵，
指挥疲敝不堪的队伍，
当新羁之马*
。
抵挡养精蓄锐的马队。但是，
然犹斩将搴旗*
，
依然斩敌将，拔敌旗，
追奔逐北*
，
追逐败逃之敌。
灭迹扫尘*
，
在肃清残敌时，
斩其枭帅*
，
斩杀其骁勇将领，
使三军之士，
使我全军将士，
视死如归。
都能视死如归。
陵也不才，
我没有什么能耐，
希当大任*
，
很少担当重任，内心暗以为，
意谓此时，
此时的战功，
功难堪矣*
。
是其他情况下所难以相比的了。
匈奴既败，
匈奴兵败后，
举国兴师。
全国军事动员，
更练精兵*
，
强逾十万。
又挑选出十万多精兵。
单于临阵*
，
单于亲临阵前，
亲自合围。
指挥对我军的合围。
客主之形，既不相如*
；
步马之势，
我军与敌军的形势已不相称，
又甚悬绝*
。
步兵与马队的力量更加悬殊。
疲兵再战，
疲兵再战，
一以当千，
一人要敌千人，
然犹扶乘创痛*
，
但仍然带伤忍痛，
决命争首*
。
奋勇争先。
死伤积野，
阵亡与受伤的士兵遍地都是，
余不满百，
身边剩下的不满百人，
而皆扶病，
而且都伤痕累累，无法持稳兵器。
不任干戈*
，
但是，
然陵振臂一呼，
我只要振臂一呼，
创病皆起，
重伤和轻伤的士兵都一跃而起，
举刃指虏，
拿起兵器杀向敌人，
胡马奔走。
迫使敌骑逃奔。
兵尽矢穷，
兵器耗尽，箭也射完，
人无尺铁，
手无寸铁，
犹复徒首奋呼*
，
还是光着头高呼杀敌，
争为先登。
争着冲上前去。
当此时也，
在这时刻，
天地为陵震怒，
天地好像为我震怒，
战士为陵饮血*
。
战士感奋地为我饮泣。
单于谓陵不可复得，
单于认为不可能再俘获我，
便欲引还*
，
便打算引军班师，
而贼臣教之*
，
不料叛逃的邪臣管敢出卖军情，
遂使复战，
于是使得单于重新对我作战，
故陵不免耳。
而我终于未能免于失败。
历史辩白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
以前高皇帝率领三十万大军，
困于平城*
。
被匈奴围困在平城。
当此之时，
那时，
猛将如云，
军中猛将如云，
谋臣如雨，
谋臣如雨，
然犹七日不食，
然而还是七天断粮，
仅乃得免。
只不过勉强脱身而已。
况当陵者*
，
何况像我这样的人，
岂易为力哉*
？
难道就容易有所作为吗？
而执事者云云*
，
而当权者却议论纷纷，
苟怨陵以不死*
。
一味怨责我未能以死殉国。
然陵不死，
不过我未以死殉国，
罪也；子卿视陵，
确是罪过；
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
但您看我难道是贪生怕死的小人吗？
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
？
又哪里会有背离君亲、抛弃妻儿却反而以为对自己有利的人？既然如此，那末，
然陵不死，
我之所以不死，
有所为也，
是因为想有所作为。
故欲如前书之言，
本来是想如前一封信上所说的那样，
报恩于国主耳*
，
要向皇上报恩啊。
诚以虚死不如立节，
实在因为徒然死去不如树立名节，
灭名不如报德也*
。
身死名灭不如报答恩德。
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
，
前代范蠡不因会稽山投降之耻而殉国，
曹沬不死三败之辱*
，
曹沫不因三战三败之辱而自杀，终于，
卒复勾践之仇*
，
范蠡为越王勾践报了仇，
报鲁国之羞*
，
曹沫为鲁国雪了耻。
区区之心，
我一点赤诚心意，
窃慕此耳。
就是暗自景仰他们的作为。
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
哪里料到志向没有实现，怨责之声已四起；
计未从而骨肉受刑，
计划尚未实行，亲人作刀下之鬼，
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
这就是我面对苍天椎心泣血的原因啊！
功臣之叹
足下
又云：
您又说道：
“汉与功臣不薄。”
“汉朝给功臣的待遇并不菲薄。”
子为汉臣，
您是汉朝之臣，
安得不云尔乎？
怎能不说这种话？可是，
昔萧樊囚絷*
，
以前萧何、樊哙被拘捕囚禁，
韩彭葅醢*
，
韩信、彭越被剁成肉酱，
晁错受戮*
，
晁错被杀，
周魏见辜*
。
周勃、魏其侯被判罪处刑。
其余佐命立功之士*
，
其余辅助汉室立下功劳的人士，
贾谊亚夫之徒*
，
如贾谊、周亚夫等人，
皆信命世之才，
都确实是当时杰出的人才，
抱将相之具，
具备担任将相的能力，
而受小人之谗*
，
却遭受小人的诽谤，
并受祸败之辱*
，
他们都受迫害、屈辱，其事业也告失败。
卒使怀才受谤，
最终使有才之人遭到诋毁，
能不得展。
才能无法施展。
彼二子之遐举*
，
他们二人的遭遇，
谁不为之痛心哉？
谁不为之痛心呢？我已故的祖父李广，
陵先将军*
，
身任将军，
功略盖天地，
其功绩略谋盖天地，
义勇冠三军*
，
忠义勇气冠于全军，
徒失贵臣之意*
，
只是因为不屑迎合当朝权贵的心意，
刭身绝域之表。
结果在边远的疆场自杀身亡。
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
。
这就是功臣义士手持兵刃叹息不止的原因。
何谓不薄哉？
怎么能说待遇“不薄”呢？
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
。
您过去凭着单车出使到拥有强兵的敌国，
遭时不遇，
逢上时运不佳，
至于伏剑不顾*
；
竟至伏剑自刎也不在乎；
流离辛苦，
颠沛流离，含辛茹苦，
几死朔北之野*
。
差点死在北方的荒野。
丁年奉使*
，
壮年时奉命出使，
皓首而归*
；
满头白发而归，
老母终堂*
，
老母在家中亡故，
生妻去帷*
。
妻子也改嫁离去。
此天下所希闻，
这是天下很少听到的，
古今所未有也。
古今所没有的遭遇。
蛮貊之人*
，
异族未开化的人，
尚犹嘉子之节，
尚且还称赞您的节气，
况为天下之主乎？
何况是天下的君主呢？
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
，
受千乘之赏*
。
我认为您应当享受封领地、赏千乘的诸侯待遇。可是，
闻子之归，
听说您回国后，
赐不过二百万，
赏赐不过二百万，
位不过典属国*
，
封官不过典属国之职，
无尺土之封，
并没有一尺土的封赏，
加子之勤*
。
来奖励您多年来对国家的效忠。
而妨功害能之臣，
而那些排斥功臣、扼杀人才的朝臣，
尽为万户侯*
；
都成了万户侯；
亲戚贪佞之类，
皇亲国戚或奉迎拍马之流，
悉为廊庙宰*
。
都成了朝廷政权的主宰。
子尚如此，
您尚且如此，
陵复何望哉？
我还有什么希望呢？像这样，
且汉厚诛陵以不死*
，
汉朝因为我未能死节而施以严厉的惩罚，
薄赏子以守节，
您坚贞守节又只给予微薄的奖赏，
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
要想叫远方的臣民急切地投奔效命，
此实难矣，
这实在是难以办到的，
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
所以我常常想到这事却不觉得后悔。
陵虽孤恩*
，
我虽然辜负了汉朝的恩情，
汉亦负德。
汉朝也亏对了我的功德。
昔人有言：
前人说过这样的话：
“虽忠不烈，
“即使忠诚之心不被世人遍知，
视死如归。”
也能做到视死如归。”
陵诚能安*
，
但如果我能够安心死节，
而主岂复能眷眷乎？
皇上难道就能对我有眷顾之情吗？
男儿生以不成名，
男子汉活着不能成就英名，
死则葬蛮夷中，
死了就让他埋葬在异族之中吧，
谁复能屈身稽颡*
，
谁还能再弯腰下拜，
还向北阙*
，
回到汉廷，
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
？
听凭那帮刀笔吏舞文弄墨、随意发落呢？
愿足下勿复望陵。
希望您不必再盼着我归汉了。
诀别之辞
嗟乎子卿，
唉，子卿！
夫复何言*
？
还有什么话可说？
相去万里，
相隔万里之遥，人的身份不同，
人绝路殊。
人生道路也迥然相异。
生为别世之人，
活着时是另一世间的人，
死为异域之鬼。
死后便成了异国鬼魂。
长与足下，
我和您永诀，
生死辞矣。
生死都不得相见了。
幸谢故人*
，
请代向老朋友们致意，
勉事圣君*
。
希望他们勉力事奉圣明的君主。
足下胤子无恙*
，
您的公子很好，
勿以为念。
不要挂念。
努力自爱，
愿您努力自爱，
时因北风，复惠德音。
更盼您时常依托北风的方便不断给我来信。
李陵顿首*
。
李陵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