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贾生列传 - 读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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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贾生列传

司马迁

记述屈原忠而被谤创作离骚最终投江,贾谊才高遭忌作赋自悼的悲剧人生。

屈原才德与初遭谗言

屈原者,名平,
屈原名平, 
楚之同姓也。
和楚国王室是同姓一族。 
为楚怀王左徒。
他担任楚怀王的左徒, 
学识渊博,记忆力很强,对国家存亡兴衰的道理非常了解, 
明于治乱,
对外交往来, 
于辞令。
接人待物的辞令又非常熟悉。 
入则与王图议国事,
因此他入朝就和楚王讨论国家大事, 
以出号令;
制定政令; 
出则接遇宾客,
对外就接待各国使节, 
应对诸侯。
处理对各诸侯国的外交事物。 
王甚
之。
楚怀王对他非常信任。 
 
上官大夫与之
而上官大夫和屈原职位相同, 
争宠而心
其能。
他为了能得到怀王的宠信,很嫉妒屈原的才能。有一次, 
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
怀王命屈原制定国家法令, 
屈平
草稿未定。
屈原刚写完草稿,还没最后修定完成。 
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
上官大夫见到之后想夺为己有, 
屈平不与,
但屈原不肯给他。 
因谗之曰:
他就和楚怀王说屈原的坏话: 
“王使屈平为令,
“大王您让屈原制定法令, 
众莫不知,
上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 
每一令出,
每颁布一条法令, 
其功,
屈原就自夸其功, 
(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
说是‘除了我之外,谁也做不出来’。”怀王听了,非常生气, 
王怒而
屈平。
因此就对屈原疏远了。 
 
屈平疾王听之不
也,
屈原对怀王听闻失灵而不能分辨是非, 
馋谄之蔽明也,
视线被谗佞谄媚之徒所蒙蔽而不能辨明真伪, 
邪曲之害公也,
致使邪恶伤害了公道, 
方正之不容也,
正直的人不被朝廷所容,感到万分痛心, 
故忧愁
而作《离骚》。
所以才忧愁苦闷,沉郁深思而写成《离骚》。 
离骚者,
所谓“离骚”, 
也。
就是遭遇忧患之意。 
夫天者,人之始也;
上天是人的原始; 
父母者,
父母是人的根本。 
人之本也。
人在处境窘迫的时候, 
人穷则
就要追念根本, 
故劳苦倦极,
所以在劳累困苦到极点时, 
未尝不呼天也;
没有不呼叫上天的; 
疾痛
在受到病痛折磨无法忍受时, 
未尝不呼父母也。
没有不呼叫父母的。 
屈平正道直行,
屈原坚持公证,行为耿直, 
竭忠尽智以事其君,
对君王他一片忠心,竭尽才智, 
谗人
之,
但是却受到小人的挑拨离间, 
可谓穷矣。
其处境可以说是极端困窘了。 
信而见疑,
因诚心为国而被君王怀疑, 
忠而被谤,
因忠心事主而被小人诽谤, 
能无怨乎?
怎能没有悲愤之情呢? 
屈平之作《离骚》,
屈原写作《离骚》, 
盖自怨生也。
正是为了抒发这种悲愤之情。 
好色而不淫,
《诗经·国风》虽然有许多描写男女恋情之作,但却不是淫乱; 
怨诽而不乱,
《诗经·小雅》虽然表露了百姓对朝政的诽谤愤怨之情,但却不主张公开反叛。 
若《离骚》者,
而像屈原的《离骚》, 
可谓兼之矣。
可以说是兼有以上两者的优点。屈原在《离骚》中, 
上称帝喾,
往上追述到帝喾(kù库)的事迹, 
下道齐桓,
近世赞扬齐桓的伟业, 
中述汤武,
中间叙述商汤、周武的德政, 
以刺世事。
以此来批评时政。 
明道德之广崇,
阐明道德内容的广博深远, 
治乱之条贯,
治乱兴衰的因果必然, 
不毕见。
这些都讲得非常详尽。 
其文
其语言简约精炼, 
其辞
€,
其内容却托意深微, 
其志洁,
其情志高洁, 
其行廉,
其品行廉正, 
而其指极大,
其文句虽写的是细小事物,而其意旨却极其宏大博深, 
而见义远。
其所举的虽然都是眼前习见的事例,而所寄托的意义却极其深远。 
其志洁,
其情志高洁, 
故其称物芳。
所以喜欢用香草作譬喻。 
其行廉,
其品行廉正, 
故死而不容
所以至死也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淖污泥之中,
身处污泥浊水之中而能洗涤干净, 
于浊秽,
就像蝉能从混浊污秽中解脱出来一样, 
以浮游尘埃之外,
在尘埃之外浮游, 
不获世之
垢,
不被世俗的混浊所玷污,清白高洁, 
泥而不滓者也。
出污泥而不染。 
推此志也,
推论其高尚情志, 
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就是说与日月争辉也是恰宜的。 
 

张仪欺楚与怀王困局

屈平既
屈原被贬退之后, 
其后秦欲伐齐,
秦国想发兵攻打齐国, 
齐与楚
可是齐国与楚国有合纵的盟约, 
惠王患之,
秦惠王对此很是担忧, 
乃令张仪
去秦,
于是就派张仪假装离开秦国, 
委质事楚,
带着丰厚的礼品来到楚国表示臣服, 
曰:
说: 
“秦甚憎齐,
“秦国非常痛恨齐国, 
齐与楚从亲,
但齐国和楚国有合纵的盟约, 
楚诚能绝齐,
若是楚国能和齐国断交, 
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
那么秦国愿意献出商、於一带六百里土地。” 
楚怀王贪而信张仪,
楚怀王贪图得到土地而相信了张仪, 
遂绝齐,
就和齐国断绝了关系, 
使使
秦受地。
并派使者到秦国接受土地。 
张仪诈之曰:
张仪欺骗了楚国,对使者说: 
“仪与王约六里,
“我和楚王约定的是六里, 
不闻六百里。”
没听说过有什么六百里。” 
楚使怒去,
楚国使者非常生气地离去, 
归告怀王。
回到楚国把这事告诉了怀王。 
怀王怒,
怀王勃然大怒, 
大兴师伐秦。
大规模起兵攻打秦国。 
秦发兵击之,
秦国也派兵迎击, 
大破楚师于丹、淅,
在丹水、淅水一带大破楚军, 
斩首八万,
并斩杀八万人, 
虏楚将屈丐,
俘虏了楚将屈丐, 
遂取楚之汉中地。
接着又攻取了楚国汉中一带的地域。 
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
于是楚怀王动员了全国的军队,深入进军,攻打秦国, 
战于蓝田,
在蓝田大战。 
魏闻之,
魏国得知此事, 
袭楚至邓。
派兵偷袭楚国,到达邓地。 
楚兵惧,
楚兵非常害怕, 
自秦归。
不得不从秦国撤军回国。 
而齐竟怒不救楚,
而齐国很痛恨怀王背弃盟约,不肯派兵救助楚国, 
楚大困。
楚国的处境非常艰难。 
 
明年,
第二年, 
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
秦国提出割让汉中一带土地和楚国讲和, 
楚王曰:
但楚怀王说: 
“不愿得地,
“我不希望得到土地, 
愿得张仪而
焉。”
只想得到张仪就甘心了。” 
张仪闻,
张仪听到这话, 
乃曰:
就说: 
“以一仪而
汉中地,
“用我一个张仪来抵汉中之地, 
臣请往如楚。”
请大王答应我去楚国。” 
如楚,
张仪到楚国之后, 
又因厚币
臣靳尚,
又给楚国掌权的大臣靳尚送上厚礼, 
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
并用花言巧语欺骗怀王的宠姬郑袖, 
怀王竟听郑袖,
怀王竟然听信了郑袖的话, 
复释去张仪。
把张仪又给放跑了。 
是时屈平既疏,
这时屈原已被疏远, 
不复在位,
不再担任重要官职, 
使于齐,
刚被派到齐国出使, 
回来之后, 
谏怀王曰:
向怀王进谏说: 
“何不杀张仪?”
“大王您为什么不杀了张仪呢?” 
怀王悔,
怀王感到很后悔, 
追张仪不及。
派人去追赶,但已经来不及了。 
 
其后诸侯共击楚,
在此之后,各诸侯国联合攻打楚国, 
大破之,
大败楚军, 
杀其将唐眛。
杀死了楚国大将唐眛(mò,陌)。 
 
时秦昭王与楚婚,
当时秦昭王和楚国结为姻亲, 
欲与怀王会。
想和楚怀王见见面, 
怀王欲行,
楚怀王想要前往, 
屈平曰:
屈原劝谏说: 
“秦虎狼之国,
“秦国是虎狼一般贪暴的国家, 
不可信,
是不能信任的, 
不如
。”
还是不去为好。” 
怀王
子兰劝王行:
可是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劝怀王前去,他说: 
“奈何绝秦欢!”
“为什么要断绝了秦王的好意呢?” 
怀王
行。
怀王最终还是去了。 
入武关,
但他刚一进武关, 
秦伏兵绝其后,
秦朝的伏兵就斩断了他的归路, 
因留怀王,
把怀王扣留, 
以求割地。
为的是让他答应割让土地。 
怀王怒,
怀王大怒, 
不听。
不肯应允。 
亡走赵,
逃到赵国, 
赵不
但赵国拒绝接纳。 
复之秦,
然后又来到秦国, 
竟死于秦而归葬。
最终死在秦国,尸体运回楚国安葬。 
 

屈原流放与投江明志

长子顷襄王立,
怀王的大儿子顷襄王继位, 
以其弟子兰为令尹。
任命他的弟弟子兰为令尹。 
楚人既
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因子兰劝怀王入秦而最终死在秦国,楚国人都把此事的责任归罪于子兰。 
 
屈平既嫉之,
屈原对子兰的所作所为,也非常痛恨。 
虽放流,
虽然身遭放逐, 
楚国,
却依然眷恋楚国, 
系心怀王,
怀念怀王, 
不忘欲反,
时刻惦记着能重返朝廷, 
君之一悟,
总是希望国王能突然觉悟, 
俗之一改也。
不良习俗也为之改变。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
他总是不忘怀念君王,复兴国家,扭转局势, 
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所以在一篇作品中多次流露此种心情。 
然终无可奈何,
然而终究无可奈何, 
故不可以反,
所以也不可能再返朝廷, 
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于此也可见怀王最终也没有醒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
作为国君,不管他聪明还是愚蠢, 
莫不欲求忠以自为,
有才还是无才, 
举贤以自佐,
都希望找到忠臣和贤士来辅佐自己治理国家, 
然亡国破家相随属,
然而亡国破家之事却不断发生, 
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
而圣明之君、太平之国却好多世代都未曾一见, 
其所谓忠者不忠,
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其所谓忠臣并不忠, 
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其所谓贤士并不贤。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
怀王因不知晓忠臣之职分, 
故内惑于郑袖,
所以在内被郑袖所迷惑, 
外欺于张仪,
在外被张仪所欺骗, 
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
疏远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和令尹子兰。结果使军队惨败, 
兵挫地削,
国土被侵占, 
亡其六郡,
失去了六郡地盘,自己还流落他乡, 
身客死于秦,
客死秦国, 
为天下笑。
被天下人所耻笑。 
此不知人之祸也。
这是由于不知人所造成的灾祸。 
曰:
《易经》上说: 
“井
不食,
“井已经疏浚干净, 
为我心
却没人来喝水, 
可以汲。
这是令人难过的事。 
王明,
国君若是圣明, 
并受其福。”
大家都可以得到幸福。” 
王之不明,
而怀王是如此不明, 
岂足福哉!
那里配得到幸福啊!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
令尹子兰听到以上情况勃然大怒, 
卒使上官大夫
屈原于顷襄王,
最终还是让上官大夫去向顷襄王说屈原的坏话, 
顷襄王怒而
之。
顷襄王一生气,就把屈原放逐了。 
 
屈原至于江滨,
屈原来到江边, 
发行吟泽畔。
披头散发在荒野草泽上一边走,一边悲愤长吟。 
颜色憔悴,
脸色憔悴, 
形容枯槁。
形体干瘦。 
见而问之曰:
一位渔翁看到他,就问道: 
“子非
欤?
“您不就是三闾大夫吗? 
何故而至此?”
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屈原曰:
屈原说: 
“举世混浊而我独清,
“全社会的人都污浊而只有我是干净的, 
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大家都昏沉大醉而只有我是清醒的, 
是以
。”
所以我才被放逐了。” 
渔父曰:
渔翁说: 
“夫圣人者,
“一个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 
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对事物的看法并非一成不变,而是能随着世俗风气而转移, 
举世混浊,
全社会的人都污浊, 
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
你为什么不在其中随波逐流? 
众人皆醉,
大家都昏沉大醉, 
何不
其糟而啜其醨?
你为什么不在其中吃点残羹剩酒呢? 
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为什么要保持美玉一般的品德,而使自己讨了个被流放的下场呢?” 
屈原曰:
屈原回答说: 
“吾闻之,
“我听说过, 
新沐者必弹冠,
刚洗过头的人一定要弹去帽子上的灰尘, 
新浴者必振衣,
刚洗过身躯的人一定要把衣服上的尘土抖干净, 
人又谁能以身之
人们又有谁愿意以清白之身, 
受物之
者乎!
而受外界污垢的玷染呢? 
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
我宁愿跳入江水长流之内,葬身鱼腹之中, 
又安能以
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蠼乎!”
也不让自己的清白品德蒙受世俗的污染!” 
于是, 
乃作
之赋。
屈原写下了作品《怀沙》, 
其辞曰:
其中这样写道: 
 
孟夏兮,
阳光强烈的初夏呀, 
草木
草木茂盛地生长。 
永哀兮,
悲伤总是充满胸膛啊, 
南土。
我急匆匆来到南方。 
兮窈窈,
眼前是一片茫茫啊, 
静幽墨。
沉寂得毫无声响。 
冤结
兮,
我的心情沉郁悲慨啊, 
之长鞠;
这令人伤心日子又实在太长。 
兮,
抚心反省而无过错啊, 
以自抑€。
蒙冤自抑而无惧。 
 
方以为圜兮,
想把方木削成圆木啊, 
未替;
但正常法度不可改易。 
本由兮,
抛开正路而走斜径啊, 
君子所鄙。
那将为君子所鄙弃。 
兮,
明确规范, 
前度未改;
牢记法度啊,往日的初衷决不反悔。品性忠厚, 
内直质重兮,
心地端正, 
所盛。
为君子所赞美。 
巧匠不
兮,
巧匠不挥动斧头砍削啊, 
察其揆正?
谁能看出是否合乎标准。 
幽处兮,
黑色的花纹放在幽暗之处啊, 
谓之不章;
盲人会说花纹不鲜明; 
离娄微
兮,
离娄稍微一瞥就看得非常清楚啊, 
以为无明。
盲人反说他是失明无光。 
变白而为黑兮,
事情竟是如此的黑白混淆啊, 
倒上以为下。
上下颠倒。 
凤皇在
兮,
凤凰被关进笼子里啊, 
鸡雉翔舞。
鸡和野雉却在那里飞跳。 
玉石兮,
美玉和粗石被掺杂在一起啊, 
一概而相量
竟有人认为二者也差不了多少。 
夫党人之
兮,
那些帮派小人卑鄙嫉妒啊, 
不知吾所臧。
全然不了解我的高尚情操。 
 
兮,
任重道远负载太多啊, 
而不济;
沉陷阻滞不能向前。 
怀瑾握瑜兮,
身怀美玉品德高啊, 
不得余所示。
处境困窘向谁献? 
邑犬群
兮,
城中群狗胡乱叫啊, 
吠所怪也;
以为少见为怪就叫唤。 
骏疑桀兮,
诽谤英俊疑豪杰啊, 
也。
这本来就是小人的丑态。 
兮,
外表粗疏内心朴实啊, 
众不知吾之异采
众人不知我的异彩。 
委积兮,
未雕饰的材料被丢弃啊, 
莫知余之所有。
没人知道我所具有的知慧和品德。 
仁袭义兮,
我注重仁与义的修养啊, 
瑾厚以为丰€;
并把恭谨忠厚来加强。 
重华不可牾兮,
虞舜已不可再遇啊, 
孰知余之从容
又有谁知道我从容坚持自己的志向。 
古固有不并兮
古代的圣贤也难得同世而生啊, 
岂知其故也?
又有谁能了解其中缘由? 
汤禹久远兮
商汤夏禹距今是何其久远啊, 
邈不可慕也
渺茫无际难以追攀。 
惩违改忿兮
强压住悲愤不平啊, 
抑心而自强;
抑制内心而使自己更加坚强。 
离湣而不迁兮
遭受忧患而不改变初衷啊, 
愿志之有象
只希望我的志向成为后人效法的榜样。 
进路北次兮
我又顺路北行啊, 
日昧昧其将暮
迎着昏暗将尽的阳光。 
含忧虞哀兮
含忧郁而强作欢颜啊, 
限之以大故
死亡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乱曰
尾声: 
浩浩沅、湘兮,
浩荡的沅江、湘江水啊, 
分流汩兮
不停地流淌翻涌着波浪。 
修路幽拂兮
道路漫长而又昏暗啊, 
道远忽兮
前程又是何等的恍忽渺茫。 
曾吟恒悲兮
我怀着长久的悲伤歌吟不止啊, 
永叹慨兮。
慨然叹息终此世。 
世既莫吾知兮,
世上没人了解我啊, 
人心不可谓兮。
谁能听我诉衷肠? 
怀情抱质兮
情操高尚品质美啊, 
独无匹兮
芬芳洁白世无双。 
伯乐既殁兮
伯乐早已死去啊, 
骥将焉程兮
千里马谁能识别它是骏良? 
人生禀命兮
人生一世秉承命运啊, 
各有所错兮€。
各有各的不同安排。 
定心广志,
内心坚定心胸广啊, 
余何畏惧兮?
别的还有什么值得畏惧! 
曾伤爰哀
重重忧伤长感慨啊, 
永叹喟兮
永世长叹无尽哀。 
世溷不吾知
世道混浊知音少啊, 
心不可谓兮
人心叵测内难猜。 
知死不可让兮
人生在世终须死啊, 
愿勿爱兮。
对自己的生命就不要太珍爱。 
明以告君子兮,
明白告知世君子啊, 
吾将以为类兮
我将永为人模楷。 
 
于是怀石遂自(投)〔沈〕汩罗以死。
于是,屈原就怀抱石头,投入汨罗江自杀而死。 
 
屈原既死之后,
屈原死后, 
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
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等人, 
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他们都爱好文学而以擅长辞赋著名。 
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
但他们都只学习了屈原辞令委婉含蓄的一面, 
终莫敢直谏,
而最终没人敢像屈原那样直言劝谏。 
其后楚日以削
此后楚国一天比一天弱小, 
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几十年之后终于被秦国消灭。 
 

贾谊才显与遭忌被贬

自屈原沉汩罗后百有余年,
自从屈原沉江而死一百多年之后, 
汉有贾生,
汉朝有个贾生, 
为长沙王太傅,
在担任长沙王太傅时, 
过湘水,
经过湘水, 
投书以吊屈原
写一篇辞赋投入江中,以此祭吊屈原。 
 
贾生名谊
贾生名叫贾谊, 
雒阳人也
是洛阳人。 
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
在十八岁时就因诵读诗书会写文章而闻名当地。 
吴廷尉为河南守
吴廷尉担任河南郡守时, 
闻其秀才
听说贾谊才学优异, 
召置门下,
就把他召到衙门任职, 
甚幸爱。
并非常器重。 
孝文皇帝初立,
汉文帝刚即位时, 
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
听说河南郡守吴公政绩卓著,为全国第一, 
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
而且和李斯同乡,又曾向李斯学习过, 
乃征为廷尉
于是就征召他担任廷尉。 
廷尉乃言贾生年少,
吴廷尉就推荐贾谊年轻有才, 
颇通诸子百家之书。
能精通诸子百家的学问。这样, 
文帝召以为博士。
汉文帝就征召贾谊,让他担任博士之职。 
 
是时贾生年二十余,
当时贾谊二十有余, 
最为少
在博士中最为年轻。 
每诏令议下,
每次文帝下令让博士们讨论一些问题, 
诸老先生不能言,
那些年长的老先生们都无话可说, 
贾生尽为之对,
而贾谊却能一一回答, 
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
人人都觉得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诸生于是乃以为能,
博士们都认为贾生才能杰出, 
不及也。
无与伦比。 
孝文帝说之
汉文帝也非常喜欢他, 
超迁€,
对他破格提拔, 
一岁中至太中大夫。
一年之内就升任太中大夫。 
 
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
贾谊认为从西汉建立到汉文帝时已有二十多年了, 
天下和洽
而固当改正朔
易服色
天下太平, 
法制度
定官名,兴礼乐,
正是应该改正历法、变易服色、订立制度、决定官名、振兴礼乐的时候, 
乃悉草具其事仪法
于是他草拟了各种仪法, 
色尚黄
崇尚黄色, 
数用五,
遵用五行之说, 
为官名,
创设官名, 
悉更秦之法
完全改变了秦朝的旧法。 
孝文帝初即位,
汉文帝刚刚即位, 
谦让未遑也
谦虚退让而来不及实行。 
诸律令所更定,
但此后各项法令的更改, 
及列侯悉就国
以及诸侯必须到封地去上任等事, 
其说皆自贾生发之。
这都是贾谊的主张。 
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
于是汉文帝就和大臣们商议,想提拔贾谊担任公卿之职。 
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
而绛侯周勃、灌婴、东阳侯、冯敬这些人都嫉妒他, 
乃短贾生曰:
就诽谤贾谊说: 
“雒阳之人,
“这个洛阳人, 
年少初学,
年纪轻而学识浅, 
专欲擅权€,
只想独揽大权, 
纷乱诸事。”
把政事弄得一团糟。” 
于是天子后亦疏之,
此后,汉文帝于是就疏远了贾谊, 
不用其议,
不再采纳他的意见, 
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任命他为长沙王太傅。 
 

贾谊赋作与晚年际遇

贾生既辞往行,
贾谊向文帝告辞之后,前往长沙赴任, 
闻长沙卑湿,
他听说长沙地势低洼,气侯潮湿, 
自以寿不得长,
自认为寿命不会很长, 
又以適去
又是因为被贬至此, 
意不自得。
内心非常不愉快。 
及渡湘水,
在渡湘水的时候, 
为赋以吊屈原。
写下一篇辞赋来凭吊屈原, 
其辞曰:
赋文这样说: 
 
共承嘉惠兮
我恭奉天子诏命, 
俟罪长沙
带罪来到长沙任职。 
侧闻屈原兮
曾听说过屈原啊, 
自沉汩罗。
是自沉汨罗江而长逝。 
造托湘流兮
今天我来到湘江边上, 
敬吊先生。
托江水来敬吊先生的英灵。 
遭世罔极兮
遭遇纷乱无常的社会, 
乃陨厥身
才逼得您自杀失去生命。 
呜呼哀哉,
啊呀,太令人悲伤啦! 
逢时不祥。
正赶上那不幸的年代。 
鸾凤伏窜兮
鸾凤潜伏隐藏, 
鸱枭翱翔
鸱枭却自在翱翔。 
阘茸尊显兮
不才之人尊贵显赫, 
谗谀得志€;
阿谀奉承之辈得志猖狂; 
贤圣逆曳兮,
圣贤都不能顺随行事啊, 
方正倒植。
方正的人反屈居下位。 
世谓伯夷贪兮,
世人竟称伯夷贪婪, 
谓盗跖廉;
盗跖廉洁; 
莫邪为顿兮
莫邪宝剑太钝, 
铅刀为铦
铅刀反而是利刃。唉呀呀! 
于嗟嚜嚜兮
先生您真是太不幸了, 
生之无故!
平白遭此横祸! 
斡弃周鼎兮宝康瓠
丢弃了周代传国的无价鼎,反把破瓠当奇货。 
腾驾罢牛兮骖蹇驴
驾着疲惫的老牛和跛驴, 
骥垂两耳兮服盐车
却让骏马垂着两耳拉盐车。 
章甫荐屦兮
好端端的礼帽当鞋垫,这样的日子怎能长? 
渐不可久;
哎呀, 
嗟苦先生兮,
真苦了屈先生, 
独离此咎
唯您遭受这飞来祸! 
 
讯曰
尾声: 
已矣,
算了吧! 
国其莫我知,
既然国人不了解我, 
独堙郁兮其谁语
抑郁不快又能和谁诉说? 
凤漂漂其高遰兮
凤凰高飞远离去, 
夫固自缩而远去
本应如此自引退。 
袭九渊之神龙兮
效法神龙隐渊底, 
沕深潜以自珍
深藏避祸自爱惜。 
弥融粉爚以隐处兮
韬光晦迹来隐处, 
夫岂从蚁与蛭螾
岂能与蚂蚁、水蛭、蚯蚓为邻居? 
所贵圣人之神德兮,
圣人品德最可贵, 
远浊而自藏。
远离浊世而自隐匿。 
使骐骥可得系羁兮,
若是良马可拴系, 
岂云异夫犬羊!
怎说异于犬羊类! 
般纷纷其离此尤兮
世态纷乱遭此祸, 
亦夫子之辜也
先生自己也有责。 
瞝九州而相君兮€,
游历九州任择君, 
何必怀此都也?
何必对故都恋恋不舍? 
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
凤凰飞翔千仞上, 
览德辉而下之
看到有德之君才下来栖止。 
见细德之险(微)〔征〕兮
一旦发现危险兆, 
摇增翮逝而去之。
振翅高飞远离去。 
彼寻常之污渎兮
狭小污浊的小水坑, 
岂能容吞舟之鱼
怎能容得下吞舟大鱼? 
横江湖之鳣鱏兮
横绝江湖的大鱼, 
固将制于蚁蝼。
最终还要受制于蝼蚁。 
 
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
贾谊在担任长沙王太傅的第三年, 
有鸮飞入贾生舍
一次有一支鸮鸟飞进他的住宅, 
止于坐隅
停在了座位旁边。 
楚人命鸮曰“服”
楚国人把鸮叫做“服”。 
贾生既以適居长沙,
贾谊原来就是因被贬来到长沙, 
长沙卑湿,
而长沙又地势低洼,气候潮湿, 
自以为寿不得长,
所以自认为寿命不长, 
伤悼之,
悲痛伤感, 
乃为赋以自广
就写下了一篇赋来自我安慰。 
其辞曰:
赋文写道: 
 
单阏之岁兮
四月孟夏,
丁卯年四月初夏, 
庚子日施兮
庚子日太阳西斜的时分, 
服集予舍,
有一支猫头鹰飞进我的住所, 
止于坐隅,
它在座位旁边停下, 
貌甚闲暇。
样子是那样的自在安闲。 
异物来集兮
奇怪之鸟进我家, 
私怪其故,
私下疑怪是为啥。 
发书占之兮
打开卦书来占卜, 
策言其度
上面载有这样的话, 
曰“野鸟入处兮,
“野鸟飞入住舍呀, 
主人将去”。
主人将会离开家”。 
请问于服兮:
请问鸟啊, 
“予去何之?
“我离开这里将去何方? 
吉乎告我,
是吉,就请告我; 
凶言其灾。
是凶,也请告我是什么祸殃。 
淹数之度兮
生死迟速有定数啊, 
语予其期€。”
请把期限对我说端详。” 
服乃叹息,
鸟听罢长叹息, 
举首奋翼,
抬头振翅已会意。 
口不能言,
嘴巴不能说话, 
请对以意。
请以意相示自推度。 
 
万物变化兮,
天地万物长变化, 
固无休息。
本来无有终止时。 
斡流而迁兮
如涡流旋转, 
或推而还。
反复循环。 
形气转续兮
外形内气转化相续, 
变化而嬗
演变如蝉蜕化一般。 
沕穆无穷兮
其道理深微无穷, 
胡可胜言!
言语哪能说得周遍。 
祸兮福所倚
祸当中傍倚着福, 
福兮祸所伏;
福当中也埋藏着祸。 
忧喜聚门兮
忧和喜同聚一起, 
吉凶同域。
吉和凶同在一个领域。 
彼吴强大兮,
当年吴国是何等的强大, 
夫差以败;
但吴王夫差却以此而败亡。 
越栖会稽兮,
越国败处会稽, 
句践霸世。
勾践以此称霸于世。 
斯游遂成兮,
李斯游秦顺利成功, 
卒被五刑
却终于遭受五刑。 
傅说胥靡兮,
傅说原为一刑徒, 
乃相武丁
后来却成武丁相。 
夫祸之与福兮,
祸对于福来说, 
何异纠纆
与绳索互相缠绕有什么不同? 
命不可说兮,
天命无法详解说, 
孰知其极
谁能预知它的究竟? 
水激则旱兮€,
水成激流来势猛, 
矢激则远。
箭遇强力射得远。 
万物回薄兮,
万物循环往复长激荡, 
振荡相转
运动之中相互起变化。 
云蒸雨降兮,
云升雨降多反复, 
错缪相纷
错综变幻何纷繁。 
大专槃物兮
天地运转造万物, 
坱扎无垠
漫无边际何浩瀚。 
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
天道高深不可预测,凡人思虑难以谋算。 
迟数有命兮,
生死的迟早都由命, 
恶识其时?
谁能知其到来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
何况天地为巨炉, 
造化为工;
自然本为司炉工。 
阴阳为炭兮,
阴阳运转是炉炭, 
万物为铜。
世间万物皆为铜。 
合散消息兮
其中聚散或生灭, 
安有常则
哪有常规可寻踪? 
千变万化兮,
错综复杂多变化, 
未始有极。
未曾见过有极终。 
忽然为人兮
成人亦为偶然事, 
何足控抟
不足珍爱慕长生。 
化为异物兮
纵然死去化异物, 
又何足患!
又何足忧虑心胆惊! 
小知自私兮
小智之人顾自己, 
贱彼贵我;
鄙薄外物重己身。 
通人大观兮
通人达观何大度, 
物无不可
死生祸福无不宜。 
贪夫徇财兮
贪夫为财赔性命, 
烈士徇名
烈士为名忘死生。 
夸者死权兮€,
喜好虚名者为权势而死, 
品庶冯生。
平民百姓又怕死贪生。 
怵迫之徒兮
而被名利所诱惑、被贫贱所逼迫的人, 
或趋西东;
为了钻营而奔走西东。 
大人不曲兮
而道德修养极高的人,不被物欲所屈服, 
亿变齐同
对千百万化的事物等量齐观。 
拘士系俗兮
愚夫被俗累羁绊, 
攌如囚拘
拘束得如囚徒一般。 
至人遗物兮
有至德的人能遗世弃俗, 
独与道俱。
只与大道同存在。 
众人或或兮
天下众人迷惑不解, 
好恶积意
爱憎之情积满胸臆。 
真人淡漠兮,
有真德的人恬淡无为, 
独与道息
独和大道同生息。 
释知遗形兮,
舍弃智慧忘形骸, 
超然自丧
超然物外不知有己。 
寥廓忽荒兮
在那空旷恍惚的境界里, 
与道翱翔。
和大道一起共翱翔。 
乘流则逝兮,
乘着流水任意行, 
得坻则止
碰上小洲就停止。 
纵躯委命兮,
将身躯托付给命运, 
不私与己。
不把它看作私有之体。 
其生若浮兮,
活着如同寄于世, 
其死若休;
死了是长休息。 
澹乎若深渊之静
内心宁静就如无波的深渊, 
泛乎若不系之舟。
浮游就如不系缆绳的小舟。 
不以生故自宝兮,
不因活着重已命, 
养空而浮
修养空灵之性不拘泥。 
德人无累兮,
至德之人无俗累, 
知命不忧。
乐天知命复何忧! 
细故葪兮
鸡毛蒜皮区区小事, 
何足以疑!
哪里值得忧虑生疑! 
 
后岁余,
一年多之后, 
贾生征见。
贾谊被召回京城拜见皇帝。 
孝文帝方受釐
当时汉文帝正坐在宣室, 
坐宣室
接受神的降福保佑。 
上因感鬼神事,
因文帝有感于鬼神之事, 
而问鬼神之本。
就向贾谊询问鬼神的本原。 
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
贾谊也就乘机周详地讲述了所以会有鬼神之事的种种情形。 
至夜半,
到半夜时分, 
文帝前席
文帝已听得很入神,不知不觉地在座席上总往贾谊身边移动。 
既罢,
听完之后, 
曰:
文帝慨叹道: 
“吾久不见贾生,
“我好长时间没见贾谊了, 
自以为过之,
自认为能超过他, 
今不及也。”
现在看来还是不如他。” 
居顷之,
过了不久, 
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
文帝任命贾谊为粱怀王太傅。 
文帝之少子,
粱怀王是汉文帝的小儿子, 
爱,
受文帝宠爱, 
而好书,
又喜欢读书, 
故令贾生傅之。
因此才让贾谊当他老师。 
 
文帝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皆为列侯。
汉文帝又封淮南厉王的四个儿子都为列候。 
贾生谏,
贾谊劝谏, 
以为患之兴自此起矣。
认为国家祸患的兴起就要从这里开始了。 
贾生数上疏
贾谊又多次上疏皇帝, 
言诸侯或连数郡,
说有的诸侯封地太多,甚至多达几郡之地, 
非古之制,
和古代的制度不符, 
可稍削之
应该逐渐削弱他们的势力, 
文帝不听。
但是汉文帝不肯听从。 
 
居数年,
几年之后, 
怀王骑,
粱怀王因骑马不慎, 
堕马而死,
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 
无后
没有留下后代。 
贾生自伤为傅无状
贾谊认为这是自己作太傅没有尽到责任,非常伤心, 
哭泣岁余,
哭泣了一年多, 
亦死。
也死去了。 
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
死的时候年仅三十三岁。 
及孝文崩,
后来汉文帝去世, 
孝武皇帝立
汉武帝即位, 
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
提拔贾谊的两个孙子任郡守。 
而贾嘉最好学,
其中贾嘉最为好学, 
世其家
继承了贾谊的家业, 
与余通书。
曾和我有过书信往来。 
至孝昭时,
到汉昭帝时, 
列为九卿
他担任九卿之职。 
 

太史公评述

太史公曰:
太史公说: 
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
我读完《离骚》、《天问》、《招魂》、《哀郢》之后, 
悲其志。
深受屈原情志的感染,悲伤不已。 
适长沙,
当我到长沙时, 
观屈原所自沉渊,
特意去看了屈原沉江自杀的地方, 
未尝不垂涕,
不禁掉下眼泪, 
想见其为人。
由此更加想见他的为人。 
及见贾生吊之,
后来读了贾谊的《吊屈原赋》, 
又怪屈原以彼其材,
又责怪屈原以自己超人的才华, 
游诸侯,
若是游事诸侯的话, 
何国不容,
哪个国家不能容纳他呢? 
而自令若是。
而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 
读《服鸟赋》,
读过《服鸟赋》之后, 
同死生
把生死同等看待, 
轻去就
把官场上的去留升降看得很轻, 
又爽然自失矣
又不禁默然若失了。